返回
首页

2k小说移动版

m.2kxiaoshuo.com

CHAPTER 08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天在下着雨。

我披着雨衣,沿着新生南路,缓缓地向“那边”走去。我的步伐滞重,心里充满迷茫和落寞的情绪。街灯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雨点不大不小地落着,是夏天常有的那种雨,飘一阵,又停一阵,大一阵,又小一阵。我让雨衣的帽子垂在脑后,也没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湿就让它淋吧,淋着雨,反而有种清凉的感觉,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一下。

到了“那边”,我沿着花园中的水泥路向客厅走,透过客厅的玻璃门,我可以看出里面的人影幢幢,很难得,客厅中仿仿佛灯光很亮,好久以来,这客厅都只亮一盏小壁灯了。或者,是梦萍出了院?我知道不会的,因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诉我,梦萍情况很坏,可能要开一次刀。那么,是什么事值得他们大亮起灯呢?我不经意地向前走着,一面嗅着园里的玫瑰花香……忽然,我站定了,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见何书桓的时候?人影、灯光、笑语喧哗……所不同的,那是冬天,这是夏天。那时我还没有去敲爱情的门,现在我却从爱情的门里退了出来。日夜迁逝,人生变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

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我脑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还没有从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脱出来。可是,当我一脚跨进了门,我就感到像有一个人对我迎头来了一下狠击,顿时使我头昏目眩,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发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这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震动过去之后,我摇了摇头,使自己镇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出于我的幻觉。不错!这一切都是真的。何书桓正和如萍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手握着手,他们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梦的,是那种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孩脸上找得到的笑。她脸上还不止笑,还焕发着一种光彩,使她原来很平凡的脸显得很美丽。至于何书桓,当我勉强压制着自己,眯着眼睛去看他的时候,他也正望着我,在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了。可是,很快地,那笑容又回复到他的嘴边。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愉快。望着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着如萍的那只手对我摇了摇,招呼着说:

“嗨!依萍,你好?好久没见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自在,他笑得那么宁静,那么安闲。

我觉得我的五脏全被撕裂了,我的膝盖在打颤,使我不得不在沙发椅里坐下去。于是,我发现房间里还有好些人,雪姨、尔杰和尔豪。只缺了爸爸和梦萍。这时,他们全都注视着我。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受了打击,尤其不能让雪姨和书桓看出来。于是,我竭力想装得满不在乎,竭力想在脸上也挤出一个微笑来,可是,我失败了。我四肢发冷,喉咙发干,胸口像火烧一样。我听到自己干而涩的声音,正吃力地在对书桓说:

“是——的,好久——没见了!”

“依萍,”尔豪说,嘲谑地望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书桓要和如萍订婚了。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一对,简直是老天安排好的!”

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靠进沙发里,我对何书桓和如萍看过去,如萍正含羞而带着点怯意地望着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立即对我抱歉地笑笑。何书桓仍然握着她的手,也仍然带着那个满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触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地对我说:

“刚刚尔豪告诉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们吗?”我努力想说话,但我的舌头僵住了,我深深地望着何书桓,记起他说过的几句话:

“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是的,这就是他的报复!够狠!够毒!够辣!我深深吸了口气,想说话,想很洒脱地讲几句,表示你何书桓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洒脱不起来,几度努力,我都没有办法开口。雪姨叫了我一声,她脸上布满了胜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来,她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着,故示关心地说:

“依萍,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色不大好!”

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费了半天劲,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冷冷地说:“谢谢你,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说,对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怀好意,“你知道,有一阵我们以为书桓会和你……哈哈,可见得姻缘前定,人力是没有办法的!”

我咬紧牙,一语不发。好了,现在是他们对我全力反击的时候。我环视这屋子里每一个人,他们全是我的敌人,现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围,而我是孤立无援的!在这一次作战上,他们已大获全胜,我是一败涂地!

尔豪继续对我嘲谑地笑着说:

“依萍,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呢!如萍大约十月里结婚,我们考虑了好久,认为还是请你当女傧相最合适,怎么样?没问题吧!”

“好!”我干脆地说,站了起来,我的血管已在体内偾张,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说,“我很愿意作你们的女傧相,预祝你们白头偕老!”我望着雪姨说:“爸爸呢?”

“出去了!”

“告诉他我来过了!”

说完,我匆匆地走出客厅,几乎是踉跑地向大门外冲。在花园里,如萍追了上来,叫着说: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过来,站在雨地里,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那股压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开她的手说:

“别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在乎!”

可是,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纯属于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声音,急急地说:

“依萍,我知道你很难过,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的,我实在不该抢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对我好……我没办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现在你也不怪我,好吗?我们还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心中冒火,头昏脑涨,望着她那张怯兮兮的脸,我爆炸地大喊了起来:“告诉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这个大笨蛋!”喊完,我无法控制了,我掉转头,冲到大门外面。在门外,我靠在围墙上,剧烈地呼吸着,让突然袭击着我的一阵头晕度过去。于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门外发誓要报仇。仰起脸来,我让雨点打在我脸上,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现在好像又绕回到起点来了。何书桓……我在围墙上摇着我的头,无声地说:

“何书桓!我恨你!”

沿着新生南路,我踉跄着向前走。雨大了,风急了,我依然没有竖起雨衣的帽子,风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衬衫和裙子都湿了,水从头发上滴了下来,管他呢!我什么都顾不得!头痛在增剧,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个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这个疯狂世界,叫这个无情天地!

到了和平东路,我应该转弯,但我忘记了,我一直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伤心、绝望、愤怒和耻辱。何书桓,这个我爱得发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够了,他一定得意极了,他该在大笑了!哦,这世界多奇怪,人类多奇怪,爱和恨的分野多奇怪!

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罗斯福路,我顺着路向左转走到公馆的公路局汽车站,刚好一辆汽车停了下来,雨很大,车子里很空,我茫然地上了车,完全是没有意识的。车子开了,我望着车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里更加迷糊了,头痛得十分剧烈。闭上了眼睛,我任那颠簸的车子把我带到未可知的地方去。

车子停了又开,开了又停。终于,它停下来不再走了,车掌小姐摇着我的肩膀说:

“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里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终站我就必须下车。我下了车,迷迷茫茫地打量着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车牌上的三个字映进我的眼帘,我才知道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去,走出新店镇,走到碧潭的吊桥上。站在桥上,我迎风伫立,雨点打着我,夜色包围着我,在黑暗中伸展着的湖面是一片烟雨濛濛。

走过了桥,我没意识地走下河堤,在水边的沙滩上慢慢地走着。四周静极了,只有雨点和风声,飒飒然,凄凄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阴森的。我的头痛更厉害了,雨水沿着我的头发滴进我的脖子里,我胸前敞开的雨衣毫无作用,雨水已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浑身都在发抖。但脑子里却如火一般地烧灼着。

我走到一堆大石块旁边,听到水的哗哗声,这儿有一条人工的堤,水浅时可以露出水面。这时,水正经过这道防线,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着光亮。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静静地凝视着潭水。

水面波光粼粼,在白天,我曾经和何书桓多次遨游过。而今,何书桓已经属于另一个女孩子了,一个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儿!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何书桓,他报复得多彻底!何书桓!何书桓……妈妈去找过他,我写信求过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样的一颗铁石之心!但是,我爱他!就在我独坐在这黑夜的潭边,忍受着他给我的痛苦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愤怒所割裂的爱。可是,这份爱越狂热,我的恨也越狂热!何书桓,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地插在我的心脏里,那黑色的潭水,全像从我心脏中流出的血。

我无法再思想了,头痛使我不能睁开眼睛。我努力维持神志清醒。我听到有脚步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我眯着眼睛看过去,我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向我走来,穿着雨衣,戴着雨帽,高高的个子……我没有恐惧,也没有紧张,只无意识地凝视着他,他在距离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后,找了一块石头,他也坐了下去。我想笑,原来天下还不止我一个傻瓜呢!难道他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遥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经过了今晚的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和我一样凝视着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转回头,把手压在额上,如果能够停止这

份头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动,我觉得整个潭面都直立了起来,然后向我身上倾倒。我皱起眉头,直视着这乱摇乱晃的潭水,莫名其妙地想起何书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

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

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

风风雨雨劫残英。

君记取,

青春易逝,

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着,而且我唱了。“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现在不就是春去无踪的时候了吗?以后,我的生活里将再也没有春天了。“良辰美景,蜜意幽情”,如今,还有一丁点儿痕迹吗?我低唱着,反复地唱。我的声音断续飘摇,然后,我哭了。我把头埋在手腕里,静静地哭。我是应该好好地哭一哭了。

有脚步声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是那个男人!黑夜里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领子竖得很高,长长的雨衣随便地披着,仿佛有些似曾相识。我努力想辨认他,想集中我自己紊乱复杂的思想,可是,我头痛得太厉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涣散了。

“反正是个人,就是鬼也没关系。”

我凄然地笑了,那男人俯头注视着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转摇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钟,我就会倒下去。我觉得那男人弯下腰来,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温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个鬼魅,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像个幽灵。他拉住我,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扶我站起来,我顺从地站起来了,于是,他牵着我向前面走,我也顺从地跟着他走,假如他是带我到地狱里去,我也会跟他去,我什么都不在乎!

在上坡的时候,我颠踬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他揽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地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着我的腰走上吊桥。桥上的风很大,迎着风,我打了个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挣扎着站稳,离开那个男人,冲到铁索边,抓住了一根绳子,那男人立即赶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为我要跳河,于是我纵声笑了起来,我笑着说:

“我不会跳水,陆家的人从不自杀!”笑着,我把头倚在铁索上,望着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试着带我继续走,我望着他,皱眉说:

“你喜欢那两句诗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们去喝一杯好吗?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感到豪情满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着他踉踉跄跄地走下了吊桥。

新店镇的灯光使我眼前金星乱迸,那男人拼命在对我说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乱转,我勉强自己去注视那男人,可是,我脑子中越来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乱,然后,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进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倒在车垫上,那男人脱下他的雨衣裹住我,并且用一块大手帕,徒劳地想弄干我的头发。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车子开行前的一刹那,我似乎看清了这男人的脸,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挣扎着大声问:

“你……你是谁?”

那男人的一对乌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灯似的一明一灭……我的视力在涣散,终于,头里的一阵剧痛崩溃了我最后的意志,我倒进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静悄悄的。我环视着室内,书桌、椅子、床……不错,一点都不错,这是我自己的房间!我转动着眼珠,努力去思想发生过些什么,逐渐的,我想起了。“那边”的一幕,书桓和如萍订了婚,他们对我的冷嘲热讽,公路局车子,新店,吊桥,陌生的男人,小汽车……可是,我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家里呢?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谁把我送回来的?许许多多的疑问涌进了我的脑子。我试着抬起头来,一阵剧痛把我的头又拉回枕上。我仰望着天花板,开始仔细地寻思起来。

纸门轻轻地拉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盘放在我床边的茶几上,然后站在那儿,忧愁地望着我。我凝视她,她看起来更苍白,更衰老了。我轻轻说:

“妈妈!”

她的眼睛张大了,惊喜地看着我,然后,她的手指颤抖地抚摸我的面颊,嗫嚅而胆怯地说:

“依萍,你你……你好了?”

“我只是有点头痛,”我说,“妈妈,怎么回事?我病了吗?”

“哦,依萍!”妈妈叫着说,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吓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说胡话,发高烧,哦,现在好了,谢谢老天!”她兴奋地去端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地说,“你饿不饿?一个星期以来,你什么都没吃,就喝一点牛奶和水,把我和书桓都急死了!”

“书桓?”我震动了一下,盯着妈妈说,“他来看过我?”

“怎么?”妈妈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书桓把你送回来的,他说你跑到碧潭边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说又唱……书桓连夜去请医生,你烧得很高,医生诊断不出来,怕你受了脑震荡,不敢挪动你,又说是脑炎……这几天来,我们全吓坏了,你爸爸亲自来看过你一趟,送了好多钱来,书桓这几天几乎没离开我们家,他现在去帮我买菜了,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

妈妈毫无秩序地诉说着,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别人,就是何书桓!如果那时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话,我不会跟他走的!他为什么也到碧潭去?除非是跟踪着我去的,他为什么跟踪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么样子?想享受他所获得的胜利。回忆“那边”的一幕,我觉得血液又沸腾了起来,妈妈还在自顾自地诉说着:

“……这几天,也真亏书桓,内内外外跑,请医生、买药、买东西、招呼你,夜里也不肯回去,一定要守着你,你烧得最高的那几天,书桓根本就不睡觉……”

“妈妈!”我厉声说,“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再听他的名字!”

“怎么!”妈妈愣住了,接着就急急地说,“依萍,你不知道书桓对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别再固执了,他爱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来那天晚上,医生走了之后,他伏在你的床边上哭,看到他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流泪,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书桓对你……”

“我不要听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猫哭老鼠啦!”妈妈猛然住了嘴,我暴怒地说:

“我不要见他!我也不要听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好,好,”妈妈一迭连声地说,安抚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你别发脾气,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去弄,先把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妈妈扶住我,让我喝了牛奶。重新躺回枕头上,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这时我才体会到我确实病得很重,我十分软弱和疲倦,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听到有人敲门,妈妈走去开了门,在院子里,我听到何书桓的声音在问:

“怎么样?”

“她醒了,”是妈妈的声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吗?”何书桓在问,接着,我听到他迅速地跑上了榻榻米,然后,妈妈紧张地叫住了他:

“书桓!不要去!”

“怎么?”

“她——”妈妈嗫嚅着,“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见她好,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发脾气。”

外间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接着,纸门被推开了,何书桓没有理会妈妈的话,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头注视着我。我凝视他,他看起来倒像生了场大病,憔悴消瘦,满脸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地说:

“嗨!”

我直望着他,冷冷地说:

“你胜了!何书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现在,你来享受你的胜利,是吗?”

“依萍!”他颤抖地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毫不留情地说:

“你走吧!何书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回到如萍身边去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眼圈发红,但他沉默而倔犟地转过了身子,向门口走。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眼泪涌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紧闭着嘴,不愿把他叫回来。在门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转回身子,一直冲到我的床边,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头,颤声喊: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依萍,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泪从我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尝试对我微笑,低声说:

“原谅我,依萍!”

我的头又痛了,我皱着眉说: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愿来看我,多骄傲!”

“你的信?”他诧异地说,“什么信?”

“我不相信你没收到那封信。”我冷淡地说。

“我发誓——”忽然他顿住了,恍然地说,“可能你有封信给我,事实上,从和你闹翻之后,我没看过任何一封信,所有的来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该死!”

我闭上眼睛,“那边”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叹口气说: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没有动,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他说: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原谅我?”

“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我念着他自己的句子说。

“依萍!”他叫,把他的头埋在我的棉被里,他的声音从棉被中压抑地飘了出来,“我以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这个,所以我会那样做……可是,那天,当你从‘那边’的客厅里冲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错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详情吗?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我不敢叫你,只远远地跟着,你上了公路局汽车,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后面追……你到了水边,我远远地等你,我以为你

知道是我,等我发现你神志不清时,你不知道我多惊恐,我叫你,摇你,你只对我笑……”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眼泪纵横,望着我,他继续说,“我牵着你走,你像个孩子般依顺,我从没看过你那么柔顺,你向我背诗,又说又唱,等我把你塞进一辆出租汽车,你晕了过去,又湿、又冷,又发着高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责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杀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拼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我,“依萍,我们彼此相爱,让一切的误会都过去,我们从头开始!依萍,我爱你!”他摇摇头,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脸埋在我胸口,“我爱你,依萍,我爱你!”

我没有说话,只把手指插进他的浓发里,紧紧地揽住他的头。就这样,我们静静地依偎着。我听到妈妈的脚步从门外走开,她一定都听见了。我叹息了一声,十分疲倦,却也十分平静,我失去的,又回来了,我应该珍惜这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我知道,何书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当他抬起了头来,我们彼此注视,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又从敌人变成了爱人。我用手抚摸他的下巴,悄悄地,轻声地说:

“你瘦了!”

他把我的手拿下来,很快地转开了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勉强地笑着说:

“你是真瘦了!不过,我要很快地让你恢复!你饿吗?你一星期以来,几乎什么都不吃!”

这话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头发,它们正零乱地纠缠着,大概一星期来,我也没梳过头。我推推何书桓,要他把书桌上的一面镜子递给我,他对我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说:

“不要看!等过两天!”

“我现在很难看了,是吗?”我问。

“你永远是美的!”他叫着说,眼睛里闪着泪光,为了掩饰他自己,他把头伏在我的手上。立即,我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啜泣声,他喑哑地叫着说:

“依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没多久,我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室内一灯荧荧,妈妈坐在灯下给我做一件新衬衫,何书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说,我一动,他们都抬起头来,何书桓高兴地说:

“你这一觉睡得很平静,没有做噩梦!”

“是吗?”我说。睡醒的我觉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会要吃的!”妈妈说,“我给你到厨房去热一热,煨了一锅牛肉汤,你最爱吃的!”

妈妈到厨房去了,何书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着如萍的手,不禁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何书桓问。

“你不是预备十月里和如萍结婚吗?”

“别提了!”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十月里我和你结婚!我也不出国了,我们不要分开!”

“我们陆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选择。你爱要哪一个就要哪一个。”

他捏紧了我的手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依萍。”

“本来么,我们陆家的女孩子也真不争气!怎么都爱上了你!”

“别提了好不好!”他说,“就算都是我的错,你慢慢地原谅我!”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同时有人敲门,何书桓跑去开了门,然后,有人走上榻榻米,何书桓在外面嚷着说:

“依萍,你爸爸来看你了!”

几乎是同时,爸爸的身子已走了进来,他萧萧白发的头威严地竖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却有些佝偻了,拿着一根拐杖走了进来,大声说:“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好的,陆家的人从不会被病折倒!”

我对爸爸笑笑。爸爸审视着我,点点头说:

“唔,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妈呢?”

“在厨房里。”

“给你弄吃的吗?是该吃点好的,补一补,别省钱,钱我这儿有。”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爸爸坐了下来。回头看看何书桓,忽然厉声说:

“书桓!过来!”

何书桓走到床边,爸爸严厉地看着他,说:

“我告诉你,书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儿开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头都拆散!”

何书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爸爸再掉转头来看我,又摸摸我的额,试了试热度,显得十分满意。我虽然不爱爸爸(而且还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亲自跑来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动。我笑笑说:

“雪姨好吗?梦萍出院没有?”

爸爸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他的烟斗,燃着了,吸了一大口才说:

“梦萍开了一次刀,大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地说:“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

“雪姨怎样?”我问。

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了,还问什么呢!”

“哼!”我冷哼了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该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

“依萍,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

“别费事!”我冷漠地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

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地说:

“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

“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

爸爸冒火地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地说:

“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

“爸爸,”我冷冰冰地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烟斗,凝视着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地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着妈妈。我望着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地审视爸爸,想看出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地说:

“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

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汤。爸爸看着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钞票,递给妈妈说:

“给依萍多补补。”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

“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

爸爸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妈妈一眼说:

“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

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

“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

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沓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

“书桓,你回去吧!”

“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

“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

“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了!”

“不!”他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着你睡!”

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说:

“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

“怎么?”

“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地来看我,你知道, 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

他望着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地说: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低低地说:“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

“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着针线,却一个劲儿地对窗外发呆。我摇摇她说:

“妈妈,你也去睡吧!”

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

“你要什么?依萍?”

“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地望着妈妈,“妈,你在想什么?”

“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

我目送妈妈的身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着妈妈的时候,看着妈妈佝偻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联盟之我真不是高人我有一座山寨逆天铁骑我的团长李云龙女总裁的超级高手不会真有人以为我也是大佬吧我不想受欢迎啊时代巨子上古国漫的世界
相邻小说
我是黄河捞尸人黄河捞尸人特战荣耀林妹妹的红楼梦一帘幽梦庭院深深[琼瑶+古灵]天生一对琼瑶女主从良记天下无双之王妃太嚣张我的肉身天下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