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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是多变的,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到下午却飘起了霏霏细雨,天空黑暗了下来,秋意骤然地加浓了。放学的时候,方丝萦已经感到那份凉凉的秋意,走出校门,一阵风迎面而来,那样凉飕飕的,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是低而厚重的,校门口的一棵不知名的树,撒了一地的落叶。细细的雨丝飘坠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份难言的萧索的感觉。

“哦,老尤开车来接我们了。”亭亭说。

真的,老尤的车子停在路边,他站在那儿,恭恭敬敬地打开了车门,微笑着说:

“下雨了,先生要我来接你们。”

方丝萦再仰头看了看天空,雨丝好细,好柔,好轻灵,像烟,像雾,像一张迷迷蒙蒙的大网。她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那份浓浓的秋意。然后,她对老尤说:

“你把亭亭带回去,我想在田野间散散步。”

“你没有雨衣,小姐。”老尤说。

“用不着雨衣,雨很小,你们去吧!”

“快点回来哦!老师,你淋雨会生病。”亭亭仰着一张天真的小脸说。

“没关系,去吧!”她揉了揉亭亭的头发,推她钻进了汽车。

车子开走了。

沿着那条泥土路,方丝萦向前慢慢地走着。雨丝好轻柔,轻轻地罩着她。她缓缓地向前移动,像行走在一个梦里,那恻恻的风,那濛濛的雨,那泥土的气息和那松涛及竹籁,把她牵引到了另一个境界,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朦而混沌的境界里。她沉迷了,陶醉了,就这样,她一直走到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前。

推开了那扇铁门,她走进去,轻缓地游移在那堆残砖废瓦中。雨雾下的废园更显得落寞,显得苍凉。那风肆无忌惮地在倒塌的门窗中穿梭,藤蔓垂挂在砖墙上,正静悄悄地滴着水,老榕树的气根在寒风中战栗,柳树的长条上缀满了水珠,亮晶晶的,每滴水珠里都映着一座含烟山庄——那断壁残垣,那枯藤老树。

她叹息。多少的柔情,多少的蜜意,多少古老的往事,都湮没在这一堆废墟里。谁还能发掘,谁还能找寻,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属于她的那一份梦呢?像这废墟,像这雨雾,一般的萧索,一般的迷蒙,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拢那些梦的碎片了。

在一堆残砖上坐下来,她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中,一任细雨飘飞,一任寒风恻恻。她不知坐了多久,然后,她被一声呼唤所惊动了。

“含烟!”

她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烟山庄的门口,带着满脸的焦灼和仓皇。他那瘦长的影子浴在薄暮时分的雨雾里,有份特殊的孤独与凄凉。

“含烟,你在吗?含烟?”柏霈文走了进来,拄着拐杖,他脚步微带踉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雨衣,在他的臂弯中,搭着方丝萦的一件风衣。方丝萦从断墙边站了起来,她不忍看他的徒劳的搜索。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说:

“是的,我在这儿。”

一层狂喜的光彩燃亮了他的脸,他伸出手来触摸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哦,我以为……我以为……”他喃喃地说着。

“以为我走了?”她问,望着他,那张脸上刻画着多么深刻的挚情!带着多么沉迷的痴狂!哦!要狠下心来离开这个男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她真会吗?带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后的一线光明?

“哦,是的,”他仓促地笑了,竟有点儿羞涩,“我是惊弓之鸟,含烟。”他摸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你湿了,你也冷了!多么任性!”他帮她披上了风衣,拉紧她胸前的衣襟,“老尤说你不肯上车,一个人冒着雨走了,我真吓了一大跳。啊,别捉弄我了,你再吓我几次,我会死去。”

“我只是想散散步。”她轻声说,费力地把眼光从他脸上掉开,望着那雨雾下的废墟,“这儿像一个坟场,埋葬了欢乐和爱情的坟场。”

“会重建的,含烟,”他深沉地说,“我答应过你,一切都会重建的。”

“有些东西可以重建,只怕有些东西重建不了。”于是,她轻声地念一首诗,一首法国诗人魏尔伦的诗: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刚刚飘过两条影子朦胧。

他们眸子木然,双唇柔软,

他们的言谈几乎不可闻。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两个幽魂唤回往事重重。

……

——那时,天空多蓝,希望多浓!

——希望已飞逸,消沉,向夜空。

如此他们步入野燕麦间,

只暮天听见他们的言谈。

“你在念什么?”柏霈文问。

“一首诗。”

“希望你没有暗示什么,”柏霈文敏感地说,“我现在很怕你,因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总觉得,你在想办法离开我。于是,我必须用我的全心来窥探你,来监视你,来牢笼你。”

“再给我筑一个金丝笼,像以前一样?那个笼子几乎关死了我,这一个又将怎样?”

“没有笼子。”他说。

“那你就任我飞翔吧!”

他打了个寒战,声音微微有些儿战栗:

“我将任你飞翔,但是,小鸟儿却知道哪儿是它的家。”

“是吗?”她幽幽地问,看着那废墟。我的家在哪儿呢?这废墟是筑巢的所在吗?何况,鹊巢鸠占,旧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风风雨雨?

“我们走吧,含烟,你淋湿了。”他挽着她的手。

“我还不想回去,”方丝萦说,“淋雨有淋雨的情调,我想再走走。”

“那么,我陪你走。”

于是,他们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风雨静幽幽地罩着他们。好一阵,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一直走到了松竹桥边。听到那流水的潺湲,柏霈文说:

“有一阵我恨透了这一条河。”

“哦,是吗?”她问,“仅仅恨这一条河吗?”

“还有,我自己。”

她没有说话,他们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轻轻伸手挽住了她,她没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雾中。

“我一直想告诉你,”柏霈文说,“你知道,三年前,妈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临死对我说的是什么?她说:‘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烟复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后,我们母子都生活在绝望和悔恨里,她一直没对我说过什么关于你的话,直到她临死。含烟,你能原谅她吗?她只是个刚强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丝萦轻轻地叹息。

“你能吗?”

“是的。”

“那么,我呢?你也能原谅吗?”他紧握住了她的手,她那凉凉的、被雨水所濡湿了的手。

她又轻轻地叹息。

“能吗?能吗?能吗?好含烟?”

“是的。”她说,轻声地,“我原谅了,早就原谅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

“我知道,给我时间。”

她不语,她的眼光透过了濛濛的雨雾,落在一个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地方。

晚上,雨下大了。方丝萦看着亭亭入睡以后,她来到了爱琳的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柏霈文的门内虽没有灯光,但是,方丝萦知道他并没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觉地倾听着她的动静。所以,她必须轻悄地、没有声息地到爱琳屋里,和她好好地倾谈一次。

门开了,爱琳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站在房门口,瞪视着她。方丝萦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闪进了房内,并且关上了房门。用一对坦白而真挚的眸子,她看着爱琳,低低地说:

“对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谈一谈。”

爱琳向后退,把她让进了屋子,走到梳妆台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烟,再默默地看着方丝萦。这还是第一次,她仔细地打量方丝萦,那白的皮肤,那乌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轻灵秀气,自己早就该注意这个女人啊!

“坐吧!方——啊,”她轻蹙了一下眉毛,“该叫你什么?方小姐?章小姐?还是——柏太太?”

方丝萦凝视着爱琳,她的眼睛张大了。

“他都告诉了你?”

“是的。”爱琳喷一口烟,“一个离奇的、让人不能相信的故事!”

“天方夜谭。”方丝萦轻声地说,叹了一口气,她的睫毛低垂,微显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无奈的、楚楚可怜的微笑。爱琳颇被这微笑所打动,她对自己的情绪觉得奇怪。想象里,她会恨她,会嫉妒她,会诅咒她。可是,在这一刻,她对她没有敌对的情绪,反而有种奇异的、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感情。这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昨晚她曾照顾过醉后的她?

“谢谢你昨晚照顾我。”爱琳忽然想了起来。

“没什么。”

“我昨晚说过什么吗?”

方丝萦温柔地望着她,那对大眼睛里有好多好多的言语。于是,爱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说过了一些什么,一些只能对最知己、最亲密的姐妹才能说的话。她低下头,闷闷地抽着烟。

“我来看你,柏太太,因为我有事相求。”方丝萦终于开了口。

是的,来了!那个原配夫人出来讨还她的原位了!爱琳挺直了背脊。

“什么事?”她的脸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我想,我们就一切都坦白地谈吧。”方丝萦说,恳切地注视着爱琳,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的祈求,“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郑重地把我的孩子托付给你,请你,不,求你,好好地帮我照顾她吧!我会很感激你。”

爱琳吃惊了。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诧异地瞪着方丝萦,这几句话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很不愿这么说,”方丝萦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但是,这是事实,你似乎不喜欢那孩子。我只请求你,待她稍微好一点……”

“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爱琳竟有些脸红。

“不是的,我不敢。”方丝萦轻柔地说,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态,“只是,每个孩子都希望温情,何况,你是她的妈妈,不是吗?”

“你才是她的妈妈!”

“她永不会知道这个。事实上,她叫你妈妈。所以,你是她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而我呢,只不过隐姓埋名地看看她,终究要离开的。”

“离开?”爱琳熄灭了烟蒂,“你必须说清楚一点!我以为,你将永不离开呢!”

“在正心教完这一个学期,我就必须回美国去了。”方丝萦静静地看着爱琳,“现在离放寒假只有一个月了,所以,这是我停留在这儿最后的一个月。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吗?我十分舍不得亭亭,假若你肯答应我,好好照顾她,我……”一层泪浪突然涌了上来,她的眸子浸在水雾之中了,“我说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们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会了解我的。”

爱琳紧紧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她没有说话,然后,她拉了一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她的眼光仍然深深地、研判地停留在她脸上。

“你在施舍吗?宽宏大量地把你的丈夫施舍给另一个女人?是吗?”

“不,你错了。”方丝萦迎视着她的目光,也深深地回视着她,“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如果我爱的,我必争取。问题是——”她顿了顿,“十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我无法再恢复往日的感情,你了解吗?何况,在美国,我的未婚夫正等着我去结婚。我不可能在台湾再停留下去,我必须回去结婚。”

两个女人对面对地看着,这是她们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打量着对方,研究着对方,同时,去费心地想了解和看透对方。

“可是——”爱琳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吗?他今天已经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了。”

“是吗?”方丝萦微微扬起了眉梢,深思地说,“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停留在这儿半年之久,只是为了亭亭。如果亭亭过得很快乐,我对这儿就无牵无挂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

“可是——”爱琳怀疑地看着她,“你就不再顾念霈文,他确实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年之久!”

“我感动,所以我原谅了他。”她说,“但是,爱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吗?爱情不是怜悯和同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走定了?”

“是的。”

“他知道吗?”

“他会知道的,我预备尽快让他了解!”

爱琳不说话了,她无法把目光从方丝萦的脸上移开,她觉得这女人是一个谜,一个难解的人物,一本复杂的书。好半天,她才说:

“如果你走了,他会心碎。”

“一个女性的手,可以缝合那伤口。”方丝萦轻声地说,“他会需要你!”

爱琳挑起了眉毛,她和方丝萦四目相瞩,谁也不再说话。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远处,寒风正掠过了原野,穿过了松林,发出一串低幽的呼号。

爱琳走到了窗边,把头倚在窗棂上,她看着窗外的雨雾,那雨雾蒙蒙然,漠漠无边。

“我不觉得他会需要我,”她说,“他现在对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张离婚证书。”

“当然你不会答应他!”方丝萦说,走到爱琳的身边来,“他马上会好转的,等我离开以后。”她的声音迫切而诚恳,“请相信我,千万别离开他!”

爱琳掉转了头来,她直视着方丝萦。

“你似乎很急切地想撮合我们?”她问。

“是的。”

“为什么?”

“如果他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就摆脱了我精神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个正常而美满的家庭里。”

“你有没有想过,假若你和他重新结合,才算是个完美的家庭?”她紧盯着问,她的目光是锐利的,直射在方丝萦的脸上。

“那已经不可能,”方丝萦坦白地望着她,“我说过,我已经不再爱他了。”

“真的?你不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故意这样说?”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

爱琳重新望向窗外,一种复杂的情绪爬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酸楚,她觉得迷茫,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崭新的情感在那儿升腾,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那么女性,那么软弱。在她的血管中,一份温温柔柔的情绪正慢慢地蔓延开来,扩散在她的全身里。

“好吧,”她回过头来,“如果你走了,我保证,我会善待那孩子。”

眼泪滑下了方丝萦的面颊,她用带泪的眸子瞅着爱琳。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崭新的友谊在两个女人之间滋生了。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两个女人之间还谈了一些什么,但是,当方丝萦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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