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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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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虐渣

信纸上行云流水的一手行楷, 不论怎么看, 都是出自董飞卿之手。

但这封信, 绝不是他写的。

董飞卿反复寻找,也无法找到旁人冒充他笔迹的端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 他皱着眉, 黑了脸,盯着信纸运气。

信的内容, 是引用乐婉的《卜算子·相思似海深》表露情伤: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 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 待重结、来生愿。

董飞卿弹了弹信首的“婺华”二字,浓眉打了结,问:“这人是谁?你知道这是谁的闺名、小字么?”

蒋徽面无表情, “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哪个黑心东西祸害我?”董飞卿需要竭力克制,才能按下把信纸揉碎的冲动。

“不是你写的?”蒋徽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取回信件, 照原样收起来。

“废话。”董飞卿一脑门子火气,“你瞧着我像是说得出那种话的人?还什么‘泪滴千千万万行’,诶呦……”他牙疼似的吸着气。

“跟我抠字眼儿没用, 这首词的意思摆着呢, 谁看了也不会以为你总哭鼻子,放心。”蒋徽瞧着他那个恼火至极的样子,忍了又忍,唇角仍是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暴躁起来, “我写信要不就是大白话,要不就是一两句话了事。你要是不信,这就跟我去叔父那儿,让他把我历年来写给他们一家人的信件找出来给你看!”

蒋徽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长睫忽闪一下,“你吵什么?鱼会被你吓跑的。”

“我冤枉得都想跳河了,你还惦记着钓鱼?!”董飞卿夺过她握在手里的鱼竿,扔到一旁,恼火地瞪着她。

蒋徽慢条斯理地道:“字迹一样,谁知道你是否冤枉。跟我闹腾什么?”

“不行,我得灭灭火。”董飞卿摸出小酒壶,连喝了几口烈酒。

蒋徽莞尔一笑。

喝空了小酒壶里的烈酒,董飞卿冷静下来。他倒在薄毯上,枕着手臂,望着上方澄明的蔚蓝色,过了好一会儿,语声和缓:“你之前说,不知道与我从何说起,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重逢之初我问过你,在外是不是遇到了有缘人,你说没那个闲工夫。这种话,总不能问第二遍。”蒋徽如实道,“也曾想过,你在离京前就有意中人,在那时候,这种话,我就更不能说了。”

姻缘对于一些男子,是只能与意中人结缘;可对很多男子来说,妻妾成群是常态,心里惦记着一个,身边萦绕着几个的也不在少数。

她对他,毕竟不是很了解。

她是眼里不揉沙子,但在那种时候,把信件甩给他,不论他做怎样的答复,最难堪的人,是她。

他说的,搭伙过日子——虽然后来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让他一步步推翻这说法,但在那些发生之前,她就得做好照他这说法度日的打算。

当时她答应了。既然如此,有什么底气与他计较这种事?

另一方面,她想再等等,不论信件是否出自他手,派人送信给她的人总会有下文。

董飞卿嗯了一声,“是为这事儿,跟我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不能这么说。”蒋徽转头凝了他一眼,“成亲之前,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在沧州安家。事情赶到了一起,我觉得过日子太麻烦了。要迁就你,可我惯于自己做主,心里总是有股子无名火。我想,安稳下来之前,我们还是远一点儿比较好。”

这种话,也是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她嫌过日子累,更不想早早有喜,怎么样的夫君都会生气。

董飞卿释然一笑,“想过离开么?”

“没有。”她说。

“真的?”

“真没有。”蒋徽认真地说,“是聚是散,我都不会做决定。”

董飞卿琢磨片刻,起身板过她的脸,“意思就是说,要我决定?你只管随遇而安?”

“当然。”蒋徽目光清澈、坦诚,“我怎样都可以。”

“……”董飞卿磨了磨牙,“你这样是不行的。”

心念一转,他想到了她前两日说过的话: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

果然不假。

蒋徽说道:“你先前那样也不行。”

“我承认。”董飞卿没有迟疑,“可我在改了,你承认么?”

蒋徽长睫忽闪一下,笑,“承认。”

董飞卿商量她:“以后有什么事——关于我又让你不痛快的事,及时跟我说,好么?”

“……应该可以。”这种事,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那封信,是有人做的赝品,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正色道,“我只能说这么多。我犯不着为这种小人做的手脚赌咒发誓。”

蒋徽审视他片刻,颔首,“我姑且相信。对方到今日仍无别的举动,我再等等看。”

这答复,不是最好的。他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专心钓鱼。”蒋徽说,“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他颔首说好,盘膝而坐,视线不离水面,脑筋则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到底是谁,在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做这种离间他们的手脚。

而这件事,与他从速进京一事,有无关联?——成亲第三日,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分量却极重。是威胁,亦是挑衅,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莫名地,他想起了重逢翌日一早那铺满小院儿的冥纸。

没办法解释的一幕,针对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曾谈起过,彼此都理不出个头绪,不能笃定哪个门第或哪个人。

那件事之后,他与她病痛缠身,但再没遇到外界带来的纷扰。

钓上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蒋徽便知足了,再有没有鱼儿上钩,无关紧要。她把鱼竿放到一旁,拿过水壶喝了几口水,见阳光正好,便躺倒在毯子上,慵懒地阖了眼睑,放任思绪。

那封信,她刚收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人伪造:直觉告诉她,这真不是董飞卿能办的事儿。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有意中人,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也就认了,否则,不管如何都会全力争取,谋取锦绣良缘。

但是,有时直觉也会出错,且往往出现在最不应该的时机。

独处的时候,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找不到不是他亲笔写就的疑点。

而且,就算是有人伪造,说明的是什么?——对方若是请书法高手仿造,所需的情面或银钱皆不可小觑;若是亲笔书写,便是为他倾尽了心血。

要怎样的爱憎,才能长年累月习他的字,做到难辨真伪?

对此事,她只有满心的烦躁和尴尬:

不论如何,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不论如何,现状与她有过的憧憬完全相悖。

他问她,为何有无从说起的说法。又怎么能没有?

他或许忽略了,彼时除了彼此再不回家门的事,他们根本不会谈及关乎彼此的事。

她不能说的太多,他不想说的太多。

况且,都累了。他们那样怀念以前得遇的长辈、友人,又那样决绝地放弃了以前的自己。常萦绕于心的滋味,物是人非不足以道尽。

在彼此面前,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没有那一段最是安静冗长的相伴,他们不见得能成亲。

除了没正形的时候要她说句喜欢他,他从不曾问过她是否有过意中人,仿佛那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如此,她又怎么能做到为这种事开口?

回京路上,她变得沉默、淡漠,他那时心里压着大石头一般,亦是寡言少语。

夜半的温存,她抗拒,他恼火,要么当即放弃,要么较劲对峙。

但也算适可而止,他骄傲,做不到为这种事强人所难或低声下气。

进京了,他神采中没了沉郁,有了斗志,逐日做回了她认识的董飞卿,有好几种面目:对离得近的人,不着调、没脾气、孩子气,对看着不顺眼的人,行事缜密、霸道、残酷。

怎么说?是特别鲜活的至情至性的男人,要人疼、要人哄,也会特别拧巴地照顾人、给人依靠。

走散过,他黑着脸把她找到了。

离远了,他颠三倒四地把距离拉近了。

思及此,蒋徽睁开眼睛,起身依偎到他身边,“董飞卿。”

“嗯?”董飞卿揽住她肩头,“怎么了?”

“那封信,你再多给我几句解释。”她如实道出心绪,“帮我把这事儿从心里翻篇儿。”

他看着水光潋滟的河面,挣扎片刻,老大不情愿地说,“这辈子与我最亲最近的女人,只有你蒋徽一个。你在我眼里,的确是一直都不怎么样,毛病太多,但是,就算这样,别人也跟你没得比。”

这是他的女人,就是最好的。在他眼中的那些缺点,都比很多人最大的优势更出彩、出色。

“是么?”她绽出开心的笑容,又调皮地逗他,“你不能换个特别简练的说法么?”

“不能。”她要他说喜欢她,他才不干,“这事儿,只能你先说。”

“想都不要想。”她笑意更浓,沉了片刻,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轻声道,“以后,我好好儿跟你过。”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没忍住,迅速予以热切的一吻,“余生到底怎么过,我们商量着来。”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嘴角一抽,因为听到他说:

“我们是开个镖局,还是开个书院?”

她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额角,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走镖凶险太大,开书院又太文雅。前者不愁生意上门,但找人手、闯名号是长年累月的事儿;后者的话,以我们那个离经叛道的名声,谁敢把孩子送到我们跟前啊?并且,也是需得长年累月经营的事儿。”

董飞卿就笑。

她又道:“而且,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回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书院谋个差事——当差和做山长,是两码事儿吧?”很委婉地提醒他:又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了。

“开设书院,并不一定亲自出面做山长。”董飞卿和声解释给她听,“我想请叶先生出面,在明面上代替我周旋一些事,等书院落成,我进去随意找个差事就行。”

蒋徽的恩师是叶先生,叶先生的授业恩师是名儒姜道成。

姜道成开设的淮南书院已有十几年光景。但是老爷子很是挑剔,寻常人进不了书院的门,学生的人数,一直维持在二三十个。

最初几年,叶先生每个月会去书院几日,给一些女孩子上课,后来,她想全心全意地教导蒋徽,加之恩师在京城的情形趋于闲逸安稳,不需她时不时到跟前尽孝心,便不再在书院挂名教书,适时地抽身而退。

叶先生其实并不大赞成恩师开设书院的方式,准确来说,对京城大大小小的书院、学堂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少不认同之处,心中有一套细致的章程,却又难以为此做出行之有效的举动。

几年前,叶先生曾说过:“总不能让哪个书院、学堂照着我的心意施教;也没心力财力自己开设一个书院;更不能做白日梦,等着谁把一个现成的书院交给我打理。是以,便也只是没事就斟酌一番。有生之年若是遇到想法一致的人,能让我出一份力的话,便知足了。”

他听到心里,一直记得。

董飞卿继续道:“至于钱财,这两年和邱老板互惠互利,有两次能分到可观的红利,但我一直让他给我存着。居无定所的时候,带着银钱反倒是负担。说到底,穷一阵富一阵的日子,其实很有意思。”

蒋徽虽然认可,但还是有点儿啼笑皆非。

“眼前谭家、蒋家长房交给福寿堂的两笔银钱,我得跟你商量,”董飞卿专注地看着他,“我想让邱老板主动捐给朝廷,让程叔父安排着抚恤贫瘠之地的百姓。邱老板那边没问题,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做。不是这样的品行,我也不会结交。”

蒋徽立时由衷地道:“好事啊,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说完,笑着摸了摸他俊美的容颜。

“至于么?高兴成这样。”董飞卿笑道,“因你而起,我们是顺道敲竹杠,借花献佛。而且,外人不会知道与你我有关。”

“知道。那也高兴。”蒋徽高兴的是,不管怎样的处境,他都秉承程叔父体恤将士百姓的安邦之道,遇到机会便加以利用。

这日一早,蒋老太爷带着变卖田产筹集到的银两去了福寿堂,把蒋国槐赎了出来。

父子两个相见,一句话都没说。蒋老太爷转身就走,蒋国槐满面羞惭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中,蒋国槐等父亲落座之后,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我犯了大错,请您责罚。”

蒋老太爷望着他,嘴角翕翕,颓然地摆了摆手。

蒋国槐这才留意到父亲面带病容,忙道:“您是不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来把脉?”

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病了,但只是心病。”他把前去见蒋徽的大致情形讲述一遍,末了道,“董飞卿的意思很明显,根本就没想过让蒋徽回来,而且,我们若是再惹到蒋徽,他就会替她出气,像对付唐徛一样对待我们。”

“……”蒋国槐吓得险些瘫坐在地。唐徛的现状,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局外人不知道的是,那是董飞卿的手笔;知道的人也不敢声张,因为无凭无据。

“你母亲被我关到了家庙,因何而起,你就要不要过问了。”蒋老太爷说,“先前我想着休妻,后来想想,算了,她要是破罐子破摔,别人就要被她害得更惨。就这样吧。”

蒋国槐瞠目结舌,怎么都想不通,父母因何在这当口决裂。

“等会儿你见见管家和账房的管事。”蒋老太爷有气无力地道,“理清楚账目,便遣散下人,准备搬到庄子上去——那是仅剩的安身之处。我们,已经走到末路,若能保住性命,便是苍天眷顾。”

对此,蒋国槐倒是预料到了,唯有满心懊悔、自责。

“再有,明日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请过来。”蒋老太爷道,“这两日张罗银钱的时候,我把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交给了他们——卖什么,也不能卖掉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他们怎样分,是他们的事。往后的蒋家,是他们的了。

“明日我要见他们,是说道说道蒋徽的事情。那些该说的事情,都摆到明面儿上,承认是我们对不起她、委屈了她。这是我当面允诺她和董飞卿的,必须要做到。”

“……是。”蒋国槐再也撑不住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家,败了,说起来就是败在了他手里。对于往年种种,悔之晚矣。

多少年来,贪图的都是钱财,最怕失去的亦是钱财。要在这风浪袭来时,才明白自己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往后的凄凉之景,不难想见,可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因为董飞卿、蒋徽过于强势跋扈,不按路数出牌,没给他们留哪怕一丝挣扎的余地。

特立独行、肆意妄为的董飞卿,已经成为他们的阴影、梦魇。

谭家的情形,也没比蒋家父子好到哪儿去。

谭振亨灰白着一张脸,把谭孝文从福寿堂赎出来,见儿子并无大碍,默默地折返家中。

进到家门,谭振亨径自去了外书房,亲手带上了房门。

谭孝文不知所措地在门外站了多时,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

谭振亨把自己关在书房,并不是生儿子的气——没力气了,丧女之痛、家财朝夕之间散尽、前途难料,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半生蝇营狗苟,绝不是为了今时今日。

但今时今日并非最终结局。

董飞卿说:“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邱老板说:“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唐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的样子萦绕在脑海。

……

可是,当初怎么能够料到,蒋徽是他此生最不该漠视其性命的人?

又怎么能够料到,她会嫁给董飞卿,嫁给那个瘟神一般的年轻人?

在一家人的安危面前,曾苦苦谋求的名利都如烟云一般,没有重量,虚无缥缈。

活着,健全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能再继续承受丁家的打压,不能再心惊胆战地杜绝开罪董飞卿、蒋徽的是非。

那些,只要长留在京城,就是不可避免的。

当初,蒋徽为了达到目的,放弃了一切,随后必然承受了很多。

如今,是谭家为了求生放弃一切的时候了。

谭振亨动作迟滞地走到书案后方,备好笔墨纸砚,慢慢落座,提笔书写请罪、辞官回原籍的折子。

巳时前后,董飞卿和蒋徽钓到了三条鱼,便收拾一番,回返家中。

早间出门之前,他曾问她:“想不想吃烤鱼?”

她摇头,“不用。下回吧。这次要是能钓到适合的鱼,我们带回家来,做红烧骨酥鱼。好么?”

红烧骨酥鱼做好了,亦是美味,他自然不会反对。

回到家里,进正屋换了身衣服,蒋徽要去厨房,他知道她要亲自下厨做骨酥鱼,便把她拦下了,“老老实实等着,我给你露一手。”

蒋徽抬了抬眉,很意外的样子,“你也学过?”

“你是跟修衡哥要的秘方吧?这道菜,是我跟他一起跟一位邯郸人士学的。”

蒋徽释然,“那再好不过。你去做骨酥鱼,我给你做中衣。”

他笑着出门,去了厨房。

厨娘见他进去,要亲自动手收拾鱼,吓了天大的一跳:君子远庖厨,这位爷怎么连这规矩都不在乎?虽然以前也听说过他在军中学到了一手好厨艺,但是,今非昔比啊——如今成亲了,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做这种事?就算再没架子,也不用做到这地步吧?

她腹诽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董飞卿都不需想,便知道厨娘此刻满脑子都是繁文缛节——他最反感的那些东西。

他吩咐道:“午间你们歇歇,把友安唤来,给我打下手。”

厨娘云里雾里地称是,神色茫然地走出去。

蒋徽想见的到,厨娘一定会被他弄得懵掉,没事,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这样想着,眉眼间便有了笑意。

她一直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烤鱼,跟一位高人学到的。但是,她并不想让他轻易做给自己。怕他敷衍,怕自己失望。

一餐一饭,在厨艺不错的基础上,倾注了心思去做,菜肴才会成为鲜见的美味。

她想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做出的美味。

太多的人,都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豁得出去。其实不是的,她在乎的很多,她想要的从来不少。

例如,俘获这男人。

她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主动地对她说一句喜欢。

亦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能实心实意地为她做一餐饭,不同于对长辈的孝心,不同于对异姓兄弟姐妹的情分,只是为她——为他的结发之妻,在乎的结发之妻。

这意愿因何而起,不重要。真的,并不重要。她需要在乎的,从不是由来,而是现在。

新婚起初有过的憧憬,再一次出现。虽然在这同时就在担心,他会再一次独断专行,决定彼此的现状、去向,可还是有憧憬。

因为,她心境回到了当时。明知不智,仍会放任。

郭妈妈走进来,把一袭正红色的衫裙拿给她看。

蒋徽意外,“大红色啊?这个颜色,好像只有新娘子才适合穿吧?”她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怎么会。”郭妈妈笑眯眯的,“您这样貌,适合穿的颜色很多。眼下我最想瞧的,是您新婚时的穿戴。为此,便把您的嫁衣找出来,照着样子做了一套衫裙,没加衣服上当时那些绣活,但是样式是照做的——我瞧着那样式特别好。就盼着您能赏脸,不嫌弃,得空就穿一穿。”

“既然是你做的新衣服,便不会有不会穿的事儿。”蒋徽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想看,我隔三差五地就穿给你看。”

郭妈妈笑得心满意足,当即又捧起了衣衫,“我这就去熨烫,晚点儿就能上身了,到时候您试试合不合身。”

蒋徽莞尔,随即摇头一笑。

其实那些成婚的章程有什么可取之处?真是天下皆知的良缘的话,步骤是怎样的繁琐或从简,都是理所应当——局中人心愿得偿,排场再大再小,都是应当的。

估摸着时间,蒋徽去了厨房,是想看看他的做法。

红烧骨酥鱼是很耗时间的菜:鲜鲫鱼收拾好之后,用盐、料酒腌两刻钟;之后将鱼肉炸酥,呈金黄色;随后炒一下葱段、辣椒,把鱼放进去,加汤和调料,用小火烧到收汁;约莫半个时辰后,翻一下鱼,加汤继续烧至收汁。

鱼还未出锅,已经香气四溢。帮忙烧火的友安深深吸气,“太香了。”

的确是,太香了。

这道主菜上桌后,蒋徽举筷品尝:骨刺酥烂,香中微辣,入口之后,又有些微的甜。

“这也做得太地道了。”她满足地叹息着,“太好吃了。”

“早就想给你做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董飞卿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话,一面给彼此盛汤。

蒋徽牵了牵唇,并不当真。

兴致极好地吃过一餐饭之后,付氏和蒋老太太先后而至。

面对灾难的时候,女人从来都比男人更不肯服输,但是情形各异,有的是更坚韧更让人钦佩,有的则是卑躬屈膝更让人低看。

蒋徽先见到的是付氏。

付氏看到她,起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知道哭,哭得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之后便是哀哀痛哭,求她原谅,求她放过谭家,又委婉地点明便是不放过,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了。

那些话说的,让蒋徽心里不大舒坦,便问道:“我是为了你们谭家的官途、家底才与谭庭芝结交的么?结交数年,不论是以我的名义,还是以叶先生的名义,我都没讨过谭家一丝便宜。”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付氏哀哀地抹着眼泪,“我只是恨自己教导儿女无方……真没别的心思……眼下,我其实只想求你一句准话,我们离开官场、回到原籍之后,你是否会不再计较这些是非?”

蒋徽想了想,道:“你们无所举动,我便无所举动。但是,你们但凡再一次率先发难,那我就会觉得,你们一家几口的命,真不需留着了。”

付氏想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随即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步履沉重地离去。

之后,蒋老太太到来。

蒋徽在厅堂落座,看着蒋老太太步入厅堂,离她越来越近。

这妇人的嘴脸,在蒋家人里,她是记得最清楚的。两年多的岁月过去,老太太面容并无多大变化,有变化的是气韵,她看到的,是眉宇之间贪婪、刻薄、市侩之色更重。

郭妈妈站在蒋徽身侧,望着老太太,神色愤懑,眼神越来越冷。

当年就是这个人,把蒋徽发落到庄子上。蒋徽房里的人,只允她一个跟去。

她记得,蒋徽初时听闻祖母的决定,仰着小脸儿,天真而懵懂地问她:“庄子上是不是很好玩儿?不然祖母也不会特地让我去吧?”

她听了,满腹心酸,当即去了蒋国槐房里,求他给蒋徽求求情,因为这一个决定,可能会毁了冰雪聪明的蒋徽的一生。

蒋国槐却是冷淡地看了看她,说你想什么呢,只是让你陪徽姐儿去庄子上散散心,没见她一直寡言少语的,性子越来越不讨喜么?你要是不愿意去,无妨,我换个小厮陪着她就是了。

当时在她听来,那简直不是人话。几岁的一个孩子,小厮怎么知道如何照顾?但是面上不敢流露分毫,连连认错赔罪,说是自己糊涂、多事,这就去给小姐收拾行李。

到了庄子上,没过一两日,那些人便知晓了蒋徽是被老太太发落过去的,脸色就都不好看了。

没过多久,到了该发月例的日子,蒋家长房一名管事过来了,给庄子上当差的人发了,却没蒋徽和她的份儿。

她询问原由,那名管事说我怎么知道,回去之后,帮你们问问。

等了几日没下文,她便回了蒋家一趟,求见老太太,却被粗使的婆子拦在门外,说老太太嫌你晦气,不想见你。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路抹着眼泪回到庄子上。

再往后,处境越来越差:一日,她带着蒋徽到附近看景致散心,带去的值钱的衣物首饰被庄子上那些人瓜分一空。

庄子上的管事是杨明夫妻二人,她前去理论,夫妻两个就不阴不阳地笑,说都出了这种事了,你赶紧回去告状,帮小姐讨还公道吧。

她气得心口作痛,却是无计可施。

蒋徽虽然小,却将一切看在眼里,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当晚,蒋徽乖乖地睡下之后,她找出没被那些人拿走的寻常衣料,给蒋徽裁衣。一面忙碌,一面默默地掉眼泪。

小小的蒋徽翻了个身,轻声唤“奶娘”。

她忙拭去眼泪,迅速扯出笑脸,“小姐怎么还没睡?”

蒋徽凝望着她,好一会儿,说:“奶娘,往后,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了。像他们一样,对我坏一些,他们就不会连你一并欺负了。”

她心头刺痛,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蒋徽坐起来,拥着被子说:“要是你能离开这儿,最好。不是说眼不见为净吗?奶娘,你不在蒋家当差的话,也没事吧?他们也不给你月例……你走吧,好吗?”

她走到床前,把蒋徽搂到怀里,“我绝不会舍下你。往后不准说这种话了,我听着伤心。”

蒋徽抬起小手,给她擦去泪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不想拖累你。你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她哪里需要思量,她如何都舍不下这孩子。

再往后,蒋徽和她连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家里的人待她一如既往,得闲就到庄子上看她,看出她和蒋徽境遇艰难,便时时贴补些衣物、吃食、银钱。

庄子上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方方面面的,不敢对她太过分。但是,待蒋徽却越来越差。

杨明家的女儿,大概是没少听父母说蒋徽的闲话,一点点教养也无,竟敢跑到蒋徽面前说“丧门星、扫把星”。

当时她没陪在蒋徽身边,蒋徽当下就给了杨明的女儿一巴掌,“我情形就算再不济,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但在当晚,蒋徽特别沮丧,对她说:“奶娘,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变成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会让你讨厌的。”

动手打下人,在早慧的蒋徽看来,是不可取的行径。

她听了,生出满心的懊悔,“怪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蒋徽扬着脸看她,笑容单纯,“你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我。没事的,我就是这么一说。下次她再惹我,我还是会打她。好些规矩,不是我该计较的了。”

是的,好些事情,蒋徽都不再是蒋家的闺秀,不能再得到下人的尊重。

随后的日子,蒋徽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物。

那些人但凡遇到点儿不顺心的事情,便在她和蒋徽面前指桑骂槐,说离扫把星近了,果然是霉运连连。

蒋徽每次听到,便笑说:“那你走啊,别在这儿当差了。”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她知道,蒋徽心里特别窝火、难过。

再往后,便没人再与她和蒋徽说话了。不论谁看到蒋徽,都是看到惹人厌憎的瘟神一般。

小小年纪,长时间的委屈、窝火,到底转化为磨人的病痛。

蒋徽病了。

她心急如焚,抱着蒋徽回到家里,跟妯娌借了些银钱,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抓药之后,回了蒋家长房一趟,仍旧是吃了闭门羹。

人心凉薄起来,着实让人齿冷。

她到底是蒋家的下人,不可能自作主张,把蒋徽带回家中照顾,只好回到庄子上。

当日,蒋徽乖乖地喝完汤药,问她:“祖母、祖父、爹爹,真的不要我了,是吗?”

她昧着良心摇头,“不是,眼下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我们徽姐儿这么招人疼,谁能舍得?”

“现在,只有你会这么想吧?”蒋徽抿嘴笑了笑,随后躺下去,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转身向里。

她端着药碗出门时,回头望去,觉得那小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单。到了那地步,她已哭不出了。

病情反反复复,越来越严重。

蒋徽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她每日心惊肉跳,只觉得苍天不开眼,对这孩子过于残酷,又盼着苍天开眼,让这孩子时来运转。

人一生病,总不见好的话,别的病痛便会接踵而至。

蒋徽开始发热、咳嗽,一次醒来,静静地看着她,说:“别管我了,好吗?会过病气给你的。因为我病倒,犯不上。”

当时她就知道,庄子上那些人的冷言冷语和没有一丝善意的眼神,已经把这孩子伤到了骨子里。

几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厌弃自己。

“胡说,胡说。那些人弄错了,我发誓,是他们弄错了。”她说。随后,整夜把蒋徽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就像她刚出生的时候。

又捱了两日,蒋徽连水米都不能进了:吃喝什么,过一阵都会呕出去。

家里的人没忘记她的托付,让大夫来庄子上看。大夫发誓赌咒说自己真没开错方子,但是这孩子心火太大,委实棘手。临走时,只留下个调理的方子,连诊金都没收——分明是认定蒋徽已无力回天。

那天,她又哭了,从白日哭到入夜。

哭累了,便在蒋徽身侧昏昏沉沉入睡了。

夜半醒来,小人儿不在自己身侧。

她慌了,急声唤着“徽姐儿”,下地时脚步踉跄。

“奶娘,我在这儿。”蒋徽应声,语声沙哑。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蒋徽在次间的大炕上。窗户打开了,蒋徽坐在窗台前,小胳膊撑着窗台,小手托着脸。

她想一想大夫的话,不由得生出最可怕的回光返照的念头。心都要碎了,可还是要强扯出笑脸,到了蒋徽身侧。

“下雨了。”蒋徽望着窗外连天的雨雾,“奶娘,下雨了呢。”

“是,下雨了。”她这才留意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蒋徽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你说,这是谁在为谁哭?”

她说不出话,死死地咬紧牙� ��。

蒋徽微笑,又转头望向窗外,“如果我能痊愈,能和你离开这儿,奶娘,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对你好。

“如果我这一两天再不见好,你就走吧,不要再照顾我了。想想法子,求蒋家给你换个差事,然后,你要是嫌弃蒋家,过一阵就再想法子,把差事辞掉,去别家。”

几句话,蒋徽说起来其实特别吃力,但还是吐字清晰地说完了。

她摇头,再摇头。

蒋徽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声音轻的虚无缥缈:“如果,我能走出这困境,奶娘,迟早,我要离开蒋家。”停了停,又道,“他们不要我了。是他们先不要我的。都不管我的死活。”

她死死地咬住唇,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万幸,一两日后,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得知了蒋徽被安置到庄子上的原委,记挂着,前来看望。

二人见蒋徽病重,忙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脉,又将杨明夫妇两个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蒋徽的处境这才逐日好转,一步一步,有了到程府见程夫人的转折,又有了拜叶先生为师的际遇。

那一段,在蒋徽想起的时候,该有多晦暗、多心酸?

而那一段岁月,又是谁带给蒋徽的?

郭妈妈望着蒋老太太,眼神中已有彻骨的憎恶。

老太太与蒋徽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什么话都不说,屈膝跪了下去。

蒋徽无动于衷。

老太太等了多时,见蒋徽没有反应,只好主动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我们一马?话说到底,都是女子,各有各的不易,你说是不是?更何况,我,终究是……”

“终究是我的祖母么?”蒋徽笑意凛然,“这种话就不需说了。我不爱听。”

老太太膝行向前,“想当初,我对你娘还是很好的,真的,只是她是薄命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后来……”

“这些就省省吧。”蒋徽仍是淡漠地微笑着,“您是妇孺之辈,所以只能由我来款待。您是跪着还是站着,我真不在乎,总不能唤小厮把您拖出去。其余的轻重,您夫君心知肚明。你我曾有祖孙关系,但是,我深以为耻。”

“……”蒋老太太困惑、恐惧交加地望着她。她夫君要休了她,但就是没个像样的理由,这才是她今日拼却一切换来与蒋徽相见的原由。她总要弄清楚,蒋徽到底是用怎样的把柄使得她夫君休妻。

“您,尚未苍老的时候,做过的一档子事儿,算是红杏出墙吧。”蒋徽到了她近前,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凭据。再多的斥责、辱骂您的话,我懒得说。”

蒋老太太身形僵住,错愕地望住蒋徽,好半晌不能出声,面色却是迅速涨得通红。

蒋徽直起身形,看着她的面色,一笑,“原来还有一丁点儿廉耻心。”

蒋老太太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样的经历,她在当时心安理得,到了如今,也已成为自己甚至再不愿回顾的过往。

“走吧。”蒋徽说,“您来见我,当真是自取其辱,何苦。等我得闲了,会去瞧瞧您的处境。可别想方设法地过得惬意——我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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