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2k小说移动版

m.2kxiaoshuo.com

何曾相忆烽火路·下_二十六 离别·上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东楼有事不过是借口,苏锦瑞回去便想给叶棠写信,可等她提笔,却发觉笔下有千钧之重,有想问的,有想说的,可想问想说,又都不如不问不说。最后她停下笔,开柜子找了两块好料子,让阿秀女去跑一趟怀仁巷,就说给叶大少奶奶和叶小姐缝制春衣用。阿秀女摸了摸那两块衣料,颇为不赞同道:“怎的无端端倒给她们送?你自己的春衣还没做呢。我可告诉你,等倒春寒一过,日头就一天猛似一天,你不抓紧寻裁缝师傅进门来做两身,等别的小姐们约你去踏青看戏吃茶偏没新衣服穿,那时候可别哭。”

苏锦瑞一拍手道:“得亏你提醒,我倒把她们几个给忘了。快,开箱子再寻几块颜色好的料子,顺道给冯媛洁她们也送去。”

“老铺今年生意不灵光,统共才送过来这几块舶来的好料,你还是留着给自己吧。冯小姐她们难道会少衣裳穿?”阿秀女心疼道,“真是,手指缝松成这样,你当家还不得折腾光了?”

苏锦瑞“扑哧”一笑:“你也会说统共才几块衣料,分完了算数。我们几个小姐妹,冯媛洁要出嫁,李璧婉要留学,剩下的人也不知多久后便要各奔东西了,在意这点东西做什么?叶小姐就更不用说了,身上穿的哪一件是能瞧的?我数次邀她过来做客她都婉拒,我寻思着大抵就是没件像样的出门衣裳穿。正好你过去送衣料,见着她嫂子不妨把话说重点,别让她昧下我给的东西。”

“我晓得。”阿秀女点头,见她愣着出神,又问,“还有呢?要见着叶二少爷讲什么?”

苏锦瑞一下脸上发热,道:“这话奇怪了,我送东西给叶家女眷,为什么还要给叶二哥捎话?”

阿秀女奇道:“你给人家送东西难不成不是看叶二少爷的面子?我还以为你寻这个由头找叶二少爷有事呢。”

苏锦瑞啐了一口,心想自己真是当局者迷,本来便是坦荡自然的事,再扭捏反倒欲盖弥彰。她强自镇定道:“也没什么话,你若赶巧见着叶二哥,便请他得空来一趟,苏锦香的事我还没谢他。”

阿秀女想笑却终究没笑,点头道:“哎,那我去了。”

过了两日,叶棠便过府拜访,人来了自然先要去拜会老太爷。老太爷素来对叶家人念旧,对叶棠更是另眼相待,那一日不知叶棠哪里投了他老人家的缘,前所未有地与之相谈甚欢,到午饭时分,竟然还留了饭,席间还命管家阿叔上了酒——虽然上的是装在漂亮醒酒瓶中的洋酒,两人也只是浅尝辄止,然而这在苏家已是闻所未闻之事。上回承蒙老太爷单独留饭劝酒的光景,怕得追溯到十余年前龙济光任广东督军的时候。老太爷不住洋楼了,日常动静更容易落入几房人眼里,一听说叶棠受此厚待,大老爷从南北行一回来,便匆匆过去寒暄了两句;二老爷照旧没露面,可二太太却下厨做了一道私房菜让人送了过去,也略表心意;三老爷倒是想陪吃饭,可却被老太爷轰走了,只好留下场面话,邀叶棠改日去茶楼吃茶,算是给自己台阶下。他们这一来二去的,却把时间耽搁了许久,苏锦瑞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好,想让阿秀女去看看到底这餐饭吃完了不曾,却又怕叫她笑话,只好自己一遍遍伸直了脖子往窗外看,连中饭也不能好好吃。

阿秀女倒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直佯装不懂,按捺着不动,到后来又看不下去,道:“好好吃饭,老太爷歇中觉的时候就快到了。”

苏锦瑞红了脸。

“备茶可好?老太爷那边吃得清淡,我去瞧了菜单,没多少油水的,也就二太太做的那道鸭子芋头煲腻了些,这茶可不能太酽。”

“不如,蜂蜜水?”苏锦瑞小声道,“到底喝了酒……”

阿秀女“扑哧”一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细心过,行,就蜂蜜水。”

苏锦瑞佯装若无其事道:“我也就随便那么一说,可没什么意思。”

“知道了。”

她们这里还没说完,门外却突然来了个丫鬟道:“大小姐,大老爷让您过去厅堂帮着招呼叶二少爷呢。”

苏锦瑞一愣,阿秀女已经笑了问:“老太爷那边席面撤了?”

“已经撤了。”

苏锦瑞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换件见客的衣裳?”阿秀女故意追着问。

“换什么呀,”苏锦瑞道,“他又不是什么要紧客人,还要换衣裳梳头……”

“你就口是心非吧。”

苏锦瑞装没听见,转头快步走去厅堂。老远就见叶棠一个人负手而立,透过芭蕉窗目视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苏锦瑞放轻脚步,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初头一回与之相逢的情形。那时候她只以为此人是莽夫一个,粗鄙不堪,只一厢情愿活在自己的锦绣世界之中,却不承想刹那间光鲜繁华便会片片凋落,人情冷暖能一夕遍尝。唯有这个名叫叶棠的男人一直都在,从面目模糊到清晰可亲,总是在她狼狈不堪的时候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苏锦瑞笑了笑,故意清咳一声,接了阿秀女端来的蜂蜜水和热毛巾。叶棠转过头,随即便笑了:“来了?”

“来了。”苏锦瑞也笑,把蜂蜜水递过去,“中午喝了不少酒吧?”

“没有,佐餐几杯而已,老太爷也不能多喝。”叶棠道,“洋酒劲头不足,我还嫌不痛快呢。”

他低头喝蜂蜜水,一喝就皱眉问:“怎么是甜的?”

“解酒,我家的秘方,喝了不伤胃。”苏锦瑞把热毛巾递给他,“给,擦擦脸。”

叶棠接了毛巾,喝过酒脸色没泛红,眼睛却格外亮,他瞧着苏锦瑞笑了笑道:“以前也就我娘才会管我这些,我还记得我十来岁头回喝醉时,她照料我换衣裳擦脸忙到半夜,这都多少年了,我娘过世后,就再没人管……”

苏锦瑞手一顿,抬头看他,发觉他目光专注,炙热得仿佛能烫到她的脸颊,她仓促避开,佯笑道:“真要有人管你,以你的性子又该烦了。行了,快把水喝了,我再给你换热茶。”

“阿瑞,我可不是不知好歹的……”

苏锦瑞打断他,抢着说道:“我还没谢你呢,帮苏锦香写的那个文章,是你托朋友写的吧?”

叶棠擦了擦脸道:“也不叫托他,我只是顺道提了提。他本人对这一新闻感兴趣,总觉得该给中国女子开个不同的药方,再加上看不惯陈大官,这才奋笔疾书,不是我的功劳,你不用放心上。”

“有这么巧的顺道啊?这个顺道耗了你多少工夫?”苏锦瑞轻声道,“叶二哥,你便是不说我也晓得的,你原本看不惯苏锦香,可事到临头也只有你抛开成见出手相助,你不图利,不图财,只是不忍心,这怎么会是顺道呢?”

叶棠有些不自在,笑道:“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我不过想着,一个女孩子家要沦落到自己为自己谋亲事的份儿上,已经够不容易了。再加上她并没有害谁,对你也不错。你虽然不声不响,但对这个妹妹也不是不看重的,我也就是能帮就帮一把了,不算什么的。”

“叶二哥,你这样讲,倒叫锦瑞无地自容了。”苏锦瑞哑声道,“谢谢你,但好像说谢谢也没什么意思,一直以来都是我致谢,可要论真个为你做过什么,我却从没有做过……”

“你同我又不是谈生意讲互惠互利,计较那么清干吗。”叶棠顿了顿,道,“比起你妹妹,其实我更忧心你。她这番谋算,不管陈五爷是不是良配,终究是给她自己寻了条出路,可你呢?”

“我?我很好啊。”苏锦瑞笑道,“你忘了,我汇丰银行可是有存款的。”

叶棠温和地看着她说:“我马上要去军校了,往后怕没那么多时间照看你,你自己万事小心,汇丰存的那点钱,最好留着自保,不要用在无关紧要的事和人身上。要知道,关键时候它是能救命的……”

“你要去军校了?”苏锦瑞又是欣喜,又是悲伤,“那,你几时去?”

“学校是六月开学,但我与朋友们约好先去备训,大抵这几日就出发。”

“你怎么不早说,我连东西都没给你预备……”

“不用了,军校都有。”叶棠微笑道,“校址就在黄埔,水路又不远,缺什么我放假坐船回来拿便是。”

苏锦瑞一下哽住,不知说什么好,她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突然清醒了不少。这个男人是注定要渐行渐远的,哪怕明明有感激难言,明明有悸动难耐,可那又怎么样呢?

到底是相逢晚了,若是早些时候认识,哪怕只是早上几年,说不定能拿浸过岁月的情谊相绊,说不定就有了留住这个人、不叫他离去的筹码。可现在她能说什么呢?她合该是自私执拗的人,她从来没学会什么是宽和贤淑,可偏生在叶棠面前,她却前所未有地将心比心,分外懂得有些人相聚时短却心意相通,分外懂得这份心意相通有多难得。唯其如此,她反倒要百般顾忌,束手束脚,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得狼狈地垂下头,急急忙忙道:“不,我有东西给你的,你等着,等着啊。”

她匆匆转身跑了出去,“咚咚”跑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从妆镜台里抽出一个荷包,又“咚咚”跑下来,顾不得喘气,一把将荷包塞到叶棠手里。

“给。”

叶棠诧异地接过,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整整齐齐一卷银行券。

“我不能收。”叶棠立即系好荷包,断然拒绝,“我收你的钱像什么话?”

苏锦瑞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素来伶牙俐齿的人,到这关键时候突然间就失语了,只晓得干巴巴地重复道:“给你的,你拿着,拿着吧。”

“我不能拿,阿瑞,你听我说……”

苏锦瑞一下红了眼眶。

“你别生气,听我说。”叶棠放柔了声音,“我怎么能拿呢?这是你的私房钱,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拿姑娘家的私房钱?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我也没多大花销,可你不同,你在这里未见得比我过得容易,身边有钱,一切都好说,怎么能给我呢?傻不傻啊?快收回去,收回去,让我走得也安心些……”

苏锦瑞猛然转头,盯着他脱口而出:“可是除了这个,我能给你什么?叶二哥,你跟我讲,除了钱,我能名正言顺地给你什么?”

叶棠震惊地看着她。

苏锦瑞豁出去道:“我倒是想给你缝衣裳备行装,可轮得到我吗?我倒是想隔三岔五给你去信,事无巨细什么都同你讲,可我是你的谁呀!我能这么任性吗?我还想,我还想叫你别走,可我凭什么啊?不,我都不能讲,我没资格讲这种话,我只有这点钱了,你拿着就安了我的心,拿着,拿去添置东西,应酬花销,就当我替你筹备,我替你张罗……”

她脸臊得不行,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嘴绝望得不知所措。

叶棠迟疑

地想伸手触摸她,苏锦瑞愤然甩开。叶棠慢慢就笑了,他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问:“你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给我放手!”

“好好,你什么意思也没有,那为什么哭呢?”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

“可你刚刚说了,让我别走。”

“我没说,”苏锦瑞头低得下巴快顶到胸口,恼羞成怒道,“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我听见了,你不能抵赖。”叶棠顺着她的肩膀摸索下来,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阿瑞,我也是一样的,我想你管我,名正言顺地管。”

苏锦瑞羞极,要挣脱他的手,却被紧紧握着。

“我真的想,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怕你恼,怕你觉得我不庄重,乘人之危,我没敢想原来你同我一样。阿瑞,你是真的吗?真的想给我写信,想什么琐细的事都跟我讲?这怎么会是任性呢?这如果算任性,那我,”叶棠难得地磕巴又着急,他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甘之如饴。”

苏锦瑞“呸”了一声,脸上飞快地烧起来。

“可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我才是真正没资格讲这些话的人……”

“胡扯什么?你很好,你不知道你有多好,我都怕你嫌我……”

“我怎么会?”

“你并不了解我,叶二哥。”苏锦瑞眼泪涌出,笑了说,“我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我从小没母亲教导,学的都是势利青白眼。我还天生的大小姐脾气,谁要对不住我,甭管多大情分,我都要拼个两败俱伤,就像对邵表姨妈他们。仔细算来,表姨妈、表哥他们待我的好,终归是多过他们待我的不好,可我就是忍不住,再来一次我还是要当众闹得大家没脸也不会忍气吞声,我就是这样刻薄……”

“阿瑞,”叶棠温和地道,“别妄自菲薄。人生一世,若时时不得畅怀,事事都要憋屈,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对错留待别人去论,你只需不愧良心就好。还有,你听着,我不是邵鸿恺,我是叶棠,你可以放心。”

苏锦瑞哑声道:“我知道你不是他,可人心会变……”

“我不会,”叶棠又重复了一遍,“别怕。”

苏锦瑞看着他,握紧了他的手。

“我得走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叶棠不舍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鬓发收拢到耳后,压低声线,“有个消息,你听着就好,莫要声张。”

“你说。”

“我听说,我们军校第一届学生大抵会以战代教。”

“这什么意思?”苏锦瑞惊诧地问,“难不成,你们要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历练?”

叶棠微笑:“恐怕是的。但我想说的,是由此而来的一些消息,你想啊,若军校要学生兵以战代教,这说明什么?说明近期内就要有仗打了。”

苏锦瑞心跳加速,问:“打什么仗,要不要紧?”

“我现下无法确定,只能推断。”叶棠道,“年初省城召开的国民党一届代表大会上,孙大总统已说得很清楚,他要联合一切力量,尽快组建自己的军队,早日北伐,统一中国。”

“那你们岂不是要往北走?”苏锦瑞急道,“这么危险……”

“北上是肯定的,但这却不是迫在眉睫的要务。”叶棠微笑道,“你看看四周,单单一个省城就分割出好几股势力,走出省城呢?粤系残部,以前滇系桂系那些军阀遗留下的散兵游勇凑成的土匪遍布周边,若军队此时贸然率兵北上,后方却根基不稳,那岂不陷入极为不利的局面?”

苏锦瑞点头。

“省城里头,以陈大官为首的商团蠢蠢欲动,总要寻机会同政府谈判,国民党内部,左派与右派也斗得很激烈,各省军阀此时都持观望态度,多事之秋,依我看,便是省城内都未必会太平。我不在城里照应不到你,一切要小心为上……”

苏锦瑞打断他:“等等,政府要平定省内土匪的消息放出来了没?”

“当然没有,这只是我的推测。”

“你觉得,陈大官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推测?”

叶棠皱眉道:“他若有心留意,这不是难得出的结论,我能看到,他们应当也能。”

苏锦瑞心里一跳,突然高声喊:“阿秀女,阿秀女。”

阿秀女没有走远,立即跑过来厅堂这边问:“大小姐,我在呢。”

“去看看祖父醒了没,醒了的话,就说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是。”

叶棠诧异地看着她,苏锦瑞灿然一笑:“叶二哥,多谢你。”

叶棠也笑了,握住她的手,语气亲密地问:“怎么好端端又谢我?”

苏锦瑞红了脸,低声道:“就是想说谢谢,你管我。”

叶棠看着她,忐忑地问:“那,我可以挟恩图报一回吗?”

苏锦瑞睁大眼看着他。

“阿瑞,你,你能不能等我?”叶棠低头,有些惭愧,“不用多久,就两三年,接下来的时局可预见要南征北战了。我是要跟着上战场的,枪炮无情,我晓得这个要求太自私,可我活这么大,就想自私这么一回。若老天爷赏我吃这口饭,自然会许我平安回来,若不能……”

苏锦瑞一下捂住他的嘴:“别瞎说。”

“不,应该说清楚,阿瑞,若我全须全尾地回来,我绝不负你;但若我没那个命,那咱们的事就算了,我也绝不拿咱们的事耽误你。”

“我让你别瞎说!”苏锦瑞跺脚狠狠道,“说什么说,不晓得我最势利的吗?你先把钱拿好了,收起来!叶棠你给我记着,你现在是拿人手短,拿了我的钱,就是欠我的情,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干净。”

叶棠又好气又好笑,却也颇为感动,他不再推辞,将塞了钞票的荷包重新接过,郑重地收到衣袋里,又从衣襟里抽出挂在脖子上的羊脂玉牌,取下来道:“这是当年你祖父赠与我祖父的信物,我爹娘留给我,再穷也没典当了它,你留着。”

他帮苏锦瑞戴上,说:“这下物归原主了。”

苏锦瑞握紧那块带着叶棠体温的玉牌,看着他:“你好好地回来,这块玉,我替你收着。”

“好。”

叶棠告辞后不久,苏锦瑞立即去见了苏老太爷。苏老太爷刚歇完中觉,看她进来意味不明笑了笑,问:“跟叶老二聊什么了?”

苏锦瑞有些脸红,想起正事要紧,道:“老太爷,叶二哥让我带给您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他当面不跟我说,倒让你来传话。”苏老太爷低头喝茶,“讲。”

苏锦瑞简明扼要:“叶二哥推测,政府可能要先剿东江一带的流匪。”

苏老太爷手一顿,碗盖碰到碗沿儿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他随即继续晃悠悠地用碗盖刮茶沫,漫不经心问:“还有呢?”

“商团总部与政府不对路很久了,所谓知己知彼,政府将要打仗的事,陈大官他们怕是早已知晓。”

苏老太爷目光闪动,放下茶碗道:“你想说什么?”

“老太爷,当初陈大官怂恿二叔他们收购银毫券,用的理由正是看好孙总统乃众望所归,他入住大元帅府,等于给这届政府吃了定心丸。陈廉伯他们自家先收购大笔银毫券,再放出看好本届政府的话去,哄抬银毫券的价格,让其他人心甘情愿地投钱做冤大头,他们自己大赚一笔。等政府一旦剿匪无力,或哪里又传来陈炯明要从香港打回来的消息,他们狂抛手里的囤货,使得银毫券暴跌,大家血本无归。”苏锦瑞兴奋地问,“可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要是政府真能扫干净东江棉湖一带的土匪呢?那届时银毫券的价格会如何?”

苏老太爷似笑非笑道:“你是想说,咱们压在手里的那三十万银毫券能变废为宝?”

“是呀,您听说了吗?黄埔那儿都建了陆军军官指挥学校了。当局有收复中原、统一国家的雄心壮志,收拾些散兵游勇算什么?”

苏老太爷指指他的茶碗,苏锦瑞赶忙端着茶壶过去,重新注入茶水。

“想来大部分人都是你这么想的。”苏老太爷慢悠悠地道,“现如今当局势头正好,一旦东征的仗打起来,银毫券没准儿就奇货可居了。你是不是想着,咱们一定要沉得住气,把手里的银毫券留着,等它价格攀至最高再抛?”

苏锦瑞笑道:“我想说的都叫老太爷您说完了。”

“脑瓜子只肯动一半,另一半留着做什么?”苏老太爷骂了她一句,“得亏那三十万不是你做主,不然照你的想法非成一堆废纸不可。”

苏锦瑞诧异地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只对了一半。”苏老太爷摇头道,“生意场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才只是对了一半,怎么会不血本无归?”

“祖父教我。”

“你既然知道陈大官他们同政府不对路,那他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怎会同你一样?他会怎么做?他想谋什么利,这些你可仔细考虑过?”

苏锦瑞被问住了。

“陈大官十六岁就入汇丰做事,正经的金融买办,到今时今日在省城早已能呼风唤雨,像他这样做惯了庄家的人,怎会舍得去做下家?”苏老太爷道,“再说打仗这个事,即便是咱们推测正确,政府确会出兵平定省内,可一出兵就是烧钱,胜负都是未知数。你别小看东江棉湖的土匪,他们中大多数人原先就是行伍出身,要不是生活无着落,他们也不会落草为寇。这些亡命之徒如果容易解决,哪一届的省政府也不会在自己身边留着这样的祸患。真到出兵那一日,只要政府军队胜得不那么利落,甚至于现出一点点败绩,陈大官就有本事让银毫券价格再跌个见底,那时候你怎么办?他可是早赚饱了腰包跑了。你难道去找他算账?买进卖出可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怪得了他吗?”

苏锦瑞低头道:“是我思虑不周,可见还是不能贪心,那咱们还是稳点好,一等那三十万能回本就抛了吧。”

苏老太爷狡黠一笑:“傻子,能回本算什么本事?”

“祖父?”

“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仅要赚钱,还专要赚他陈大官的钱,不然怎么对得住他对咱们家老老少少这么多照应?”

苏锦瑞诧异地问:“这,这怎么说?”

“你要动脑筋。”苏老太爷老神在在道,“你想啊,姓陈的祖上几代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我跟你关系好不好,而是我跟你有没有钱赚,政府出兵东征这消息可不是咱们造谣,而是十有八九。银毫券的价格大有上升空间,我若是陈大官,定想再捞一笔的,可市面上除了咱们家,谁能一口气卖给他三十万?”

“您想直接卖给他?”

“有何不可?直接买卖还省了麻烦。更何况,这里头还有苏锦香的事。”

“关苏锦香什么事?”

“姓陈的从兄拐跑苏锦香,他不该有所表示?买回我们家三十万的债券,外头又有急公好义的好名声,内里又代表着陈家向我们苏家赔了礼,实质上能趁机赚一笔,何乐而不为?”苏老太爷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管他多要,就五十万,他待价而沽,没准儿还能赚个十来万,再说了,不过区区五十万就聘我一个苏家小姐,多吗?”

苏锦瑞听得瞠目结舌,过会儿回过味儿来忍不住“扑哧”一笑,点头道:“不多,不多,都不够我们赎小洋楼回来。”

“不行了,年纪大了,心慈手软。”苏老太爷叹了口气,不无遗憾,“苏锦香到底是要入陈家的门,做得太过了,她嫁过去要难做的。”

他们这里说着话,外头管家阿叔叩了叩门,恭敬地道:“老太爷,外头有陈公馆的管事来送礼。”

苏锦瑞忙起身道:“我去接。”

管家阿叔为难道:“大小姐,您去恐怕不合适。”

苏老太爷问:“可是有其他陈家的人一同来?”

“那倒没有,一同来的是个媒人。”管家阿叔道,“说是替陈五爷来给二小姐提亲。”

“聘的是妻,还是妾啊?”

管家阿叔笑道:“老太爷,正经媒人来家,自然是做妻。”

苏锦瑞呆了呆,难以置信地问:“真的?你、你让他等等,我去请大老爷。”

“忙什么?”苏老太爷漫不经心道,“苏锦香与我们家可登报脱离了干系,要说媒上万国饭店去,来我们这儿忙活什么?”

媒人在苏家才吃了闭门羹,隔天陈公馆的帖子就正儿八经送上门,不像之前态度轻慢甚至带了戏弄性质的说媒送礼。这回的帖子竟然是陈大官手写的,其间语气诚恳,自称子侄辈,恳请老太爷带着大老爷于数日后莅临西瓜园粤商商团公会商议要事,祈盼回复云云。老太爷让苏大老爷写回信,说什么年纪大了,年前还病了一场,迄今仍然风邪入体腿脚不便等。说白了便是你让老子父子去就去,那我们岂不是很没面子,既然你自称晚辈,就没有长辈出门去见你的道理,想谈事,行,来我家吧。

苏锦瑞旁观全程,心情起伏,她不担心那三十万银毫券的事,却怕苏锦香的婚事起波折。她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索性什么都不管。哪知没过几天,家里突然忙碌起来,大厨房里重新开始烧往日苏府宴客的那几道出名菜肴。苏锦瑞一问才知道,原来陈大官竟真的应承上门拜访,而且据说会偕同从兄一同前来,也就是说,他会带着传说中的那位陈五爷登门。

苏锦瑞当场便松了口气,她晓得,到这一步,苏锦香的事才叫有了盼头。

接下来的事都进行得顺畅无阻,翌日,陈家两位老爷准时上门,苏老太爷带着几个儿子迎客。苏锦瑞偷偷瞥了一眼来宾,大名鼎鼎的陈大官原来身短消瘦,长着一张瘦长的马脸,眼窝深凹,颧骨高耸,其貌不扬。倒是那位陈五爷身材修长,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斯文俊秀,看着一点不显老,不像陈大官的从兄,倒像他的弟弟。他们与苏老太爷商谈得如何,苏锦瑞无从得知,她只晓得,待两人告辞离去时,苏大老爷阴了好久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连带着二老爷三老爷两个眼里都回了神采。

陈五爷为表诚意,愿尽快迎娶苏锦香为续弦。只是这出嫁的地方不能在苏家,也不能放在万国饭店,于是陈大官出面,将名下位于西关一处的小宅院暂借出来给苏锦香做“娘家”。苏家明面上不出面管这事,暗地里老太爷与大老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二姨太搬了许多东西贴补苏锦香做嫁妆。婚礼草草在陈公馆办了,说是中西合璧,其实就是不伦不类。苏锦香也没戴凤冠霞帔,只是交拜叩头后,在主婚人面前与新郎双双于结婚证书上签字即可。陈太太置办了几桌席面,只请知根知底的几家亲戚朋友吃过新人敬酒便算数,排场上还不如陈公馆随便一出游园会或Party。酒席过后两人便回香港,此后便做陈家妇,是福是祸,全凭她自己的命了。

苏锦香出嫁前,就在那处临时借来的宅院里,苏锦瑞见了她一回。那一日天气已转暖,日头照在头顶久了也有热辣的炙感,苏锦香已经上身着薄衫,摇着东洋人的圆扇,手一抬,宽袖流水一般倾斜而下,露出皓腕和半截雪白的手臂。苏锦瑞只觉得现在每回见到她都能感受到不同以往的陌生感,即便是当初她们同一屋檐下住着,最针锋相对的时候,也从未感觉她如此陌生而遥远。

可偏生这个陌生的苏锦香却待她远比以前亲热自然,一见她来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会儿要她试一下新进的果脯,一会儿要她尝一尝江南来的点心,一会儿给她看手腕上新得的腕表,一会儿还要带她见识里屋的法兰西家具。

苏锦瑞看着她,总觉着她这么迫不及待地展销自己的东西,不像是炫耀,倒像是心虚。她怕也是晓得自己走了一步险棋,回想起来后怕了,更怕姐妹因这瞧不起她,这才越发要展示她的战利品,要从这些东西中告诉别人,她没输,她简直不能更赢。

可是值得吗?

苏锦瑞原不想问的,可到底还是问出了声。

“值得吗?就为那个陈五爷,你到底喜不喜欢他?他又真能待你好?”

苏锦香嗤笑道:“你就是被洋学堂教出来的一股子学生气才会问这些个没用的,你还不如问我枕头里缝了多少债券钞票,首饰匣底层有没有藏黄鱼。”

苏锦瑞让她气笑了,笑着笑着忽又悲从心来,她想苏锦香从此往后嫁入陈家,两姐妹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怎还舍得再吵嘴?她叹息道:“我又不跟你过日子,管你腰包里揣了多少钱。当你是姐妹才问你这些没用的真心话,你不想说,难道我还能逼着你说?”

两人各自无言。四月天的光线,氤氲中带着热气,从头顶天窗洋洋洒洒铺陈下来,给两姐妹都罩上一层朦胧的柔光。

过了会儿,苏锦香偏着头,难得细声细气道:“其实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他,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待我好。”苏锦香轻声道,“从见着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一个真懂女人的男人,他舍得一掷千金就为谋你一个笑脸,他曲意温存时,能为你一句戏言倾尽全部人力物力也要做到。这样的男子,可不就是旧小说里讲的风流人物?他就像最厉害的雕塑师,经他的手,能让一个女人竭尽所能,超乎想象地美。越是靠近他我就越明白,做这样男人的女人,才不叫白活。”

“苏锦香,你我都清楚,越是这样的男人,越不可能只停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当然知道。”苏锦香微笑起来,精心描摹过的红唇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那又怎样?我是不大清楚那些喜欢不喜欢的情愫,但我很清楚我要什么,我不要跟在你后头做那个陪衬你的二小姐;我不要跟在邵姨妈陈三太太身旁做被别人怜悯的那个人;我不要人人见到我,只想得起我没陪嫁没存款还没受过好教育,是苏家姨太太生的女儿;我不要一出现在别人眼前,就只能是一个裹着寒碜礼服,戴着不值钱首饰的女孩儿。在这个阶段,我就想要自由自在地美,比你美,比任何人都美,不辜负韶华,不辜负春光,尽一切可能去漂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每次你露出这种表情都代表你不赞同,你定会觉着我虚荣,我肤浅,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对不对?可是姐姐,你也是个痛快人,心里明明有那样强烈的念想,却只能压抑着,拼命骗自己‘我是闺秀我是贤淑,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这样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我二妈难道不足以成为前车之鉴?或者说句不敬的,大太太难道不足以成为前车之鉴?”

苏锦瑞心头震动,脱口而出:“可你完全可以选择更可靠的男子,这位陈五爷若真心喜欢你,又怎会推三阻四不娶你?若不是逼迫于形势他根本不会同你结婚,这样的结合他怎能甘心,往后又怎能好好对你?”

苏锦香笑了起来,摇头道:“你真是,让人怎么说你呢?明明那么聪明一个人,可到底被大小姐的身份一叶障目了。你以为我能选更可靠的男子,可什么是可靠?什么样的男子对咱们女人而言才是可靠?什么样的男子对我这样的女人叫可靠的?我再找个男人,他能有陈五爷知情识趣又家财万贯?能有邵鸿恺出身良好,又前程似锦?就连那位叶家二少爷也是志存高远不可小觑的人物,平心而 论,他那类的人会不会来娶我?”

苏锦瑞哑口无言。

“他们都不会,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陈五爷那一类的男子,有钱又有闲,自命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玩都来不及,怎会跟我结婚?邵鸿恺那样的男子,野心勃勃,利益至上,结婚就是要捞大好处的,他们怎会把自己贱卖?叶二少爷之流,或许会侠义心肠,或许会不计得失,可他们往往原则大于一切,匈奴未灭不言家,又怎会跟我扯上干系?

“所以,我这样投生在旧式家庭姨太太肚子里的二小姐,想来想去无非那几种出路。哪一种都要我活得顶心顶肺不痛快,还不如想方设法嫁给陈五爷这样的人呢,至少我晓得他如今是亏待不了我。”苏锦香冷笑,“等到他想要亏待我了,我还傻乎乎等着他亏待不成?”

“阿香……”

“别瞎操心了,仔细未老先衰。”苏锦香转头一笑,热络地拿出一个小盒子道,“我还有东西给你呢,前日才得的一对宝石胸针,正经的锡兰宝石,你一个我一个,一红一蓝,你要哪个?”

苏锦瑞愣愣地看着盒子里璀璨精致的胸针,突然就被刺痛了眼,疼得险些掉下泪来。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风光背后,却有太多太多的不容易,可谁也替不了谁,谁也帮补不了谁,有些苦不独自咽下怎称得上苦?有些难不单刀赴会,又怎称得上难?

“我要蓝的吧。”苏锦瑞忍着泪笑道,“红的配你,你可是要做新娘子的人。”

“那好。”苏锦香笑嘻嘻地拈起那枚蓝宝石胸针,凑近了替苏锦瑞佩戴在胸襟上,戴完后拍拍苏锦瑞的肩膀,忽而感慨道,“你不会晓得,很久以前我就想,若有朝一日是我给你好东西,而不是你匀一点半点给我,那该多痛快。”

苏锦瑞微笑着看着她:“你现下痛快了吗?”

苏锦香一扭头:“那当然,痛快得不得了。”

“你呀,争强好胜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怕是我一辈子就这样了。”苏锦香低头替苏锦瑞摆正那枚胸针,整理完了,抬头看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强笑道,“喂,你可要好好的,知道吗?”

“你也是,”苏锦瑞哑声道,“你也要好好的。”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不会真有人以为我也是大佬吧我不想受欢迎啊逆天铁骑时代巨子联盟之我真不是高人女总裁的超级高手国漫的世界我有一座山寨上古我的团长李云龙
相邻小说
元配千山记皇帝难为神仙日子和珅子璋如果没有昨天繁枝师傅徒儿出山了都市最强狂神